紫翼

刺猬的拥抱

0.
刺猬是不能拥抱彼此的。
它们满身的刺，
会将对方扎得，
鲜血淋漓。
——就如同我们一样。
1.
我是一只鬼。
我变成鬼还没有多久，按周围的鬼说，满打满算也就一年整。但我依然不记得生前的任何事情，永远只会到处游荡。有个比较年长的鬼说过，像我们这种，多半是生前有执念，死后才投不了胎，就成了个孤魂野鬼。
我不知道像我这么随性的鬼居然还会有执念这种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东西。我宁愿什么都不要，赶快去投胎做人才是正事儿。
那个鬼还说，当我们的执念消失，我们也会消失。还他妈是不能投胎的那种。
所以要个羁绊的执念啊。
2.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他的大学校园里。我坐在一棵树上打盹，他在树下看书，看的是《读者》。我醒来，一低头，就看见他倚靠着树，黑黑的头顶，睫毛的阴影打在眼底，浅金色的镜框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捧了一本书，腿微曲着，坐在干净的、碧绿的草坪上，认真又放松。
这人长得真好看。
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个很安静，很美好的午后。树上的鬼看着树下的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穿过鬼的身体，零零碎碎地撒在书页上，撒在了人身上。
多么温暖的东西啊。
——温暖得炙热，将我灼伤。
我希望能永远记住这一个午后，这一个美好得不近真实的相遇。
不记得是哪一篇文章了，只记得作者说：
“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
“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所以这个相遇，还是消失了。
3.
我从树上跳下来，想仔细看看他。却看他抬起头，盯着我，眼里一闪而过了惊讶，又立即被隐藏起来，好看的眉蹙起，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恼怒：“你是谁？”
“你居然看得见我！”真不错啊，我才死了没多久，就能遇到个看得见我的人。缘分啊。
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有病”之类的吧，我没去细听，不过要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有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也会觉得他有病。
我凑到他面前，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语气轻佻：“嘿！你真的看得到我？”
“说了看得到！你是不是有病？”他一挥手打掉我的。别说，还有点疼。
“没有。以及，我是个鬼，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所以呢？”
“所以我就跟定你啦！还有，你这一脸不信的样子，示范给你看啊。”
我伸出手，摸向他——
诶不对！我怎么碰得到的？！
我讪讪地笑着，收回了手。“呃……可能出了点意外。反正我的确是个鬼。你看我没有影子的，你也照不了我的照片。”
他大概是会信的吧。大概。
4.
于是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着他了。
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反正我也不要吃饭也不要睡觉，之前打盹儿纯属于打发时间。现在有事做了，终于不无聊了。
不过说实在的观察一个人的一天还真是挺好玩的。
他是个正在准备考研的信息工程系学生，据观察成绩很好，人缘一般。但其实在我心里信息技术跟个修电脑的也没多大区别。不过我没敢跟他说，怕被嫌弃。
跟他去上课的时候，我也见到了他的导师。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戴一副黑框眼镜严谨认真的样子很像七八十年代的那种典型的老学究，看起来是个资深的老教师。却可惜我一个门外汉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只能在教室里乱逛，东摸摸西看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时不时地在看我。
教室本就没有多大，不一会儿就逛完了，实在没的玩了，我就找个位置坐下，看他和导师探讨问题。
都说认真的男人好看。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可一点没错。我盯着他，很快就入了迷。不知不觉中思维发散开来，抛却形体直上云霄。
5.
我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不能照镜子，也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但潜意识里总觉得我长得还算不错，至少不会是扔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着的大众脸，估计也就和他年纪相仿。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过一遍，我自觉自己已经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了。
不，鬼了。
当时，我是不是像他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讲台上的教授唾沫横飞，手上写下一行行流利而清爽的字？是不是会和几个兄弟一起在操场上恣意驰骋，挥洒青春的活力与汗水？是不是上午的课一结束就直奔食堂而去，边算着饭卡里还有多少钱边看着一道道菜垂涎欲滴？是不是也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去到学校的图书馆，找一个窗边的位置，看几本书，查一些资料，写一篇论文？……
这么想想，还是活着好。
我的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上。作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得见我的人类，他究竟有哪里是特别的呢？
他长得很精致，却不惊艳。是那种乍看不起眼，越看越舒服的类型。
他的性格大概是那种有人时能融入，无人是能沉静的。虽然少不了这个年纪的浮躁轻狂，但总得来说还是讨喜的。
很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要特意甩掉我，而是默许我跟着他。也没有和别人说起我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别人听了也会把他当成个傻子吧。
6.
他下课了。我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现在大概是11点左右。现在是要去吃饭了吧？我连忙跟上。果然没错。
他打了一份土豆烧肉和一份番茄蛋汤，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我顺势坐在他对面。
“诶，你是不是认识我啊？”我趴在桌上，歪着头，问他。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认识。”
“那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眼熟？”
“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帅。”我自言自语道。
不远处有同学向他打招呼，走了过来，眼看就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为了不发生被穿透的诡异现象，我十分知趣地做到了他旁边。他转头看了看我，我向他吐了吐舌头，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同学和他搭话。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看着不爽，就想把那个同学推开，想把他藏起来，藏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那样多好。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着也是生长在红旗下的五好青年，我想什么呢我？
他吃的真快，没多久就起身准备走了。留那个同学一个人。
我冲同学做了个鬼脸。叫你和我抢人。
他接下来会去哪里呢？
7.
他去了图书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两本专业的书，夹在腋下，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无需打开桌上的台灯，因为窗外的阳光已是正好。
我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已经很久不来图书馆了。
他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瞟了两眼他手中的书。还是看不懂，我只好看他。
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本，仿佛能把所有的知识刻进脑子里；看他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生怕把书弄皱了半分；看他不时停顿下来做些记录，修长的手指握笔字迹隽丽。
看着看着，我睡着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睡觉”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和他。我们共同经历的是一段很长却不乏味的时光。
……大概吧？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我的脑袋昏昏涨涨仿佛塞进了许多失而复得的东西。
那些……是什么呢？
我努力去找。
却是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没剩下啊。
只记得灿烂的阳光，安静的男生，还有一本被捧在手里的书。
8.
晚饭他去了校门口的小吃街，点了一份麻辣烫。里面放了青菜、生菜、藕片、土豆、冬瓜、海带、金针菇、豆腐、肉丸、肉串、鸭血和面条，加了一勺辣酱和半勺醋，还拿了一瓶芬达。
我看着他吃完了这一顿饭。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总觉得他对面应该还坐了一个人的，那个人会笑会闹，会逞强却被辣得伸出舌头直哈气，会撒着娇让他吹吹痛痛才会飞走。
他擦擦嘴，站起身。对我做出口型：“走吧。”
他带我回了他的宿舍。四人间的宿舍只剩了他一个。一个转去了别的系，两个在外面租了房子。
宿舍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
他打开笔记本，看了一会儿资料。然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很精致的本子，和他一样精致，在上面写着些什么，只知道那字是很漂亮的正楷，我却看不到他究竟写了什么。想伸过头去再凑近一点，却被他拦住了。
“会给你看的。”
好吧，我等。
他去洗漱。回来后让我随便找一张床躺着，不管我睡不睡觉，只要不打扰他就行。鬼使神差地，我爬到了他的床上。他一愣，我就把头闷进被子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小声地说：
“你说随便找一张的。”
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也闭上了眼睛。
一人一鬼的生活继续着。只是每晚我都会做梦，醒来时只记得零散片段。
直到我终于把所有的片段拼到一起，他也将那本本子递给了我。
9.
其实我们之间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什么跌宕起伏，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或是生离死别。就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年我们都是大一，刚踏进大学的门槛，跃跃欲试着想要一展胸中的才华与抱负。
于是在一个安静而美好的午后，我看到在树下阅读的他。
造化弄人啊，再次相遇，什么都没变。
除了我。
非常狗血的，我就这么看上他了。
不过啊，那么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半长的刘海浅浅地遮住墨黑的眼眸，嘴角噙着笑，安静地坐在树边，捧一本书。是任谁看见都会喜欢的吧。
我竟会不忍打扰这一幅美好的画面。
于是十分顺理成章的，我问到了他的班级，欣喜地发现他的宿舍就在我的旁边。我创造了许多次的“偶遇”，并且与他成为了朋友。
一年过去了。
在第二个学期我选了和他一样的选修课，节节不落，认真听讲，为了能和他有更多的话题。
我陪他打篮球，帮他打饭，去我不愿意去的图书馆占座，在他身边我能坐一下午，假装看书，其实永远翻在同一页。
又一年过去了。
我的小心翼翼的喜欢，在第三年被我表达了出来。
出乎意料而让我惊喜的，他早就发现了。只是等我开口，他便同意。
一切都像童话里那样美好。
我们在每天的陪伴中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早上他敲门叫我起床，下课我守在他教室前等他出来一起走，午饭他帮我打我爱吃的土豆烧肉和番茄蛋汤，下午去图书馆静静阅读，晚饭我们会在校门口的小吃街解决，饭后他来我宿舍给我辅导功课，临睡前我们在过道交换一个晚安吻。
如果生活一直美好，那就不是生活了。
大四那年，我出了车祸。
在我上学的路上，一辆飞驶而来的汽车失控一般，直直地撞向正在过马路的我。
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我已不再为人。
独留他一人活在这世上受苦，默默回忆曾经的幸福。
10.
还记得当时的一段对话吗？
“诶，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啊？”
“不知道。”
“故事里，有执念的人死了都会变成鬼的。”
“要是没了执念呢？”
“投胎去啊！”
“哦，对了。那我们中，如果有谁先走了，别放不下，赶紧投胎下辈子还来得及再遇见。”
“别说这些晦气的。”
“不许转移话题！可说好了啊！”
  好。
  只是啊，你终究成了我的执念。
  当我再遇见你，就进入了消失的倒计时。
  在我消失前，突然想起了不知在哪里见过的那段话：
刺猬是不能拥抱彼此的。
它们满身的刺，
会将对方扎得，
鲜血淋漓。
我朝他微笑：
——就如同我们一样。
  Fin.